高高的宫墙,树影斑驳,一大堆人齐站在拱门里,陷入一片死寂。
夜深人静,独自沉思,何桂通预感主子一定心情不怎么好,在这个时候把跟宋良娣的吵闹全盘托出,定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他灵光一闪,便拂了一下拂尘,用不大不小正正好的声音道:“王爷,宋良娣有事找您。”
庾思容闻声回头,便见那一堆人诚惶诚恐地低头站着,连平日气焰嚣张的宋良娣,也柔和了不少。
“那你们都退下吧。”
何桂通识时务地领着宫女、宦官们退下。
宋良娣拎裙走近,指着不远处的一架秋千,“从前都是你推我荡秋千,如今你膝盖有伤,便换做我来推你。”
因庾思容双膝伤重,不能站在秋千上力求荡得更高,只能坐在秋千上,双腿自然下垂,双手抓着秋千的绳子,由宋良娣在后面推秋千。
当秋千荡起来,微风像鸟的羽毛在耳畔和脸颊轻轻拂过,庾思容不自觉地笑开了——宋良娣善解人意的时候,真是一朵最美的解语花。
庾家也有一座秋千架,庾思容只能趁爹娘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玩一会,不然会被骂玩物丧志。虽然这座秋千与庾家的秋千不同,周围景色也不一样,可在秋千上荡起来随风飘扬的感觉,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细想一下,宋良娣年纪小,又备受废太子宠爱,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或许没什么太多坏心眼,庾思容轻唤:“宋良娣。”
“王爷,你好久没这样温柔地叫过我了。”宋良娣嘴上感慨,用力推秋千。
坐在秋千架上随风摆动,庾思容轻叹道:“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
“是啊,发生了太多事情,王爷也变了。”
“我变了?”被瞧出了破绽?
庾思容不免心惊,抓着秋千绳的双手暗暗加紧了力道。
宋良娣不假思索地回道: “王爷以前关心我一日三餐吃什么,睡得是否安稳,现在你变得不一样了!”
“对,我变了。”庾思容默默松了一口气,毫不辩解地接话,“我变得漠不关心。”
还没从丧父之痛里走出来,便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废太子,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双膝现在还隐隐作疼。庾思容连自个儿都管不过来,哪来的心力关心太子最爱的宠妾?
“你!”
宋良娣气得不再推秋千,拂袖离去。
庾思容趁机抓住她的衣袖,“宋良娣,我有我的苦衷。”
“你因宠妾灭妻被废太子,就必须远离我,这就是你的苦衷?”
庾思容无言地点头。
宋良娣出其不意地追问:“横竖你已经被废太子,怎么不想着宠我一辈子?”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若执迷不悟,破罐子破摔,别说豫章王,便是在豫章当个庶民都难。”庾思容见宋良娣不为所动,便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我且问你,倘若我变成庶民,吃不饱饭,衣不蔽体,草屋漏雨,你还会跟我么?”
“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让我吃苦受穷的!”宋良娣控制不住心情激愤,呼吸变得急促,双肩颤动,歇斯底里地喊道。
庾思容松开手,走下秋千,负手立于一丛密竹前,心如止水,低声道:“世上哪有什么永远?从前我太年轻,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江山更要美人,便是永远!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永远,看似成承诺,倒不如说是诅咒,终究会一语成戮。”
“一语成戮,我最讨厌这个成语!”
宋良娣捡起一把石子,掷进一池碧波,伴着石子落水的声音,泛起圈圈涟漪。
眼前的宋良娣大发脾气,庾思容却毫不生气,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宋良娣彻底明白——豫章王再也给不了她像太子那般浓烈的宠爱,倒不枉费这一番功夫。
庾思容蹲地捡起几枚石头,转递给宋良娣。
宋良娣一把全仍到水里,一面戳着眼前人的胸口,一面怒道:“那你该怪你的爹娘,轻易给了你一切,又用一纸诏书收了回去。你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指点江山的太子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这句话就是庾思容从小到大逃不过的魔咒,只要一事做得不合父母心意,便会被这句话施压,让她不得不逆着自己的性儿去做所谓正确的事,来迎合父母,讨父母的喜欢。
可是,她现在是废太子,是一方领主——豫章王,为何还要为这句忐忑不安?
庾思容盯着宋良娣闪闪发亮的双眸,从容不迫地答了一个好字。
从前,那个眉清目秀呼风唤雨的太子,不论是做什么事,哪怕千万人阻挡,费尽心机也要做成,只为讨宋良娣欢心。如今,他模样未改,双眸里的深情早已不复存在,岂不是恩宠到头了?
宋良娣唇角绷得紧紧的,质问:“好?好什么好?”
“你不喜欢现在的我,那就算了。”庾思容把话挑明。
宋良娣深知进了东宫后为所欲为,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三天两头耍小性儿,能过如此任性奢华的生活,皆因太子的宠爱!现如今,太子被废,成了豫章王,却像换了个人一样,早已心如刀绞,脸上却挂着不屑,讥笑着问:“所以,我现在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一讲出这句话,庾思容便觉得失言了!以前每次亲爹惹娘生气的时候,不知如何哄,便会丢出这句话。此话一出,娘更生气,不是摔门而去,就是摔东西,大发雷霆。
难道变成了废太子,庾思容连言行也开始变得爷们起来?
果不其然,宋良娣也更气了,“不,你有办法!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待我好,只是你不愿意了!”
“你很清楚,我对你的好,是靠挥霍无度堆起来的,用的全是民脂民膏!”不管从前的太子如何铺张浪费,庾思容现在是被贬的豫章王,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么说,我便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了?”
“那倒不至于。”庾思容语调轻松地回话,毕竟没能成为皇帝,侍妾怎可封妃?
宋良娣也明白太过抬举自个儿了,便另起话头,“王爷,我算是明白了。”
“此话怎讲?”庾思容露出探究的神情。
宋良娣一板一眼地答话:“以前,你对我好,好到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会对我这么好,便觉得我会死心塌地追随你;如今,你再也不肯花半点心思在我身上,便是断定我没男人要了,这辈子都只能跟你。”
“我从没这么想过。”至于从前的皇太子殿下是不是这么想的,庾思容摸不清楚。
宋良娣一口咬定,“不管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我进了东宫侧门的那一天,这辈子都甭想出去了。”
“难道我不是?”
不论皇廷还是东宫,都是建造奢华的金牢笼而已,何来自由可说?
宋良娣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不好再苛责从云端跌落又有膝伤的男人,便道:“王爷,你以前常说女人是一朵娇花,经不得风吹日晒和雨淋,要被男人保护着,娇养一辈子,这话可还算数?”
“这我不敢保证。”不要随便打保票,特别是对宋良娣这种任性又记性好的美妾,多一句承诺,便是给日后挖坑,庾思容不干这种坑自个儿的傻事。
“连一句誓言都吝啬,你对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没有讨到半分便宜,甚至白白受了一肚子气,宋良娣再也挨不住,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有这样一个美人耍耍小性子,拌拌嘴,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庾思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来人,传何公公。”
没过多久,何桂通便来了。他满以为宋良娣大发脾气,主子会像从前一样闹得全东宫的人不得平静,不仅派人去细细打探宋良娣为何发脾气,立刻责罚惹宋良娣生气的人,还要打开库房亲自挑选礼物送上,好让美人尽早消气。
谁知,主子甚是平静地欣赏夜景,哪有半分怒容?
何桂通笑吟吟地问:“王爷,奴才来迟,请您恕罪。”
“何公公,众人可都在收拾东西?”庾思容不紧不慢地问。
何桂通回道:“回王爷的话,明儿个要启程去豫章的都在紧赶慢赶收拾东西,旁的留下之人也不闲着,帮忙收拾,整个东宫忙中有序,请您放心。”
“既是如此,传令下去,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便早些安置,莫要误了明早启程吉时。”
“奴才遵命。”何桂通打算去传话,又觉得宋良娣和主子闹了一回,处处都没动静,很是蹊跷,便鼓起勇气道:“王爷,奴才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何桂通在太子身边服侍多年,定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该问,他能讲出这句话,便是能问的。
庾思容舒出一口气,微微颔头。
“奴才去各处巡视传话,少不得要经过库房,要不要打开库房,挑几样东西给宋良娣送去?”何桂通轻声请示。
庾思容略加思忖,答道:“库房里的东西,王妃早已派人登记造册,呈给帝后过目,此时再开库房,拿几样东西,便要改册子,不妥不妥。”
“那您今晚歇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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