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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薛夜来引着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进门来,他左手拿着一把胡琴,右手牵着个小姑娘,两人身上都穿着纸衣——这是贫困百姓常见的过冬衣物,数张楮皮纸放进锅中,加点松香蒸煮至沸腾,所有的纸张便黏合在一起,最多填上一点芦苇,便做成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虽不透气,却能御风。然而即便是这样廉价的纸衣,他爷俩身上穿的也都已经打满了补丁。

“姊姊,谢师傅来待月楼来见你,我记得你的吩咐,不敢怠慢谢师傅,直接带他到家里来了。”

玉楼春跟薛夜来讲过,谢老头是玉楼春在东都的老相识,早年间,玉楼春还不是东都名妓,刚入行时叫过谢老头夫妻两个几天师父,他们夫妻一个教琴一个教舞,也算是给玉楼春开了几天蒙。

在薛夜来看来,这情分其实浅得很,玉楼春实在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顾他们。但玉楼春显然不这么想,譬如此刻,她礼数周到地把谢老头扶进屋坐好,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了茶:

“谢师父,你可有许久没来了,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再说。”

薛夜来撇撇嘴,搂着杨纤月一言不发。什么叫“许久没来了”,明明每年一到年关就来打秋风好不好。

谢老头是世代乐户,老婆死后,谢老头带着小女儿,跟着儿子谢良两口子一起过活。乐户谋生无非就是卖艺,偏谢良逃离东都时挨了一顿打,伤好后已经半聋,嗓子也成了破铜锣嗓,小谢良的媳妇儿原是个舞姬,生孩子时大出血,从此病病歪歪的,小夫妻俩别说卖艺挣钱,还得时不时花钱抓药。

谢老头没奈何,只能带着小女儿,父女两个沿街串巷拉胡琴卖唱,养活儿子儿媳小孙女。三年前搬到浔阳城,偶遇了玉楼春,“他乡遇故知”,不用来借钱可惜了,虽说他女儿唱得一般入不了待月楼,但他登门“给大娘子请安”,玉楼春却是每次都见的。

薛夜来知道他这次又是来打秋风的,无话可说,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跟杨纤月说悄悄话,杨纤月对他们爷孙穿的纸衣很好奇,老想偷偷挪近一点拿手指摸一摸。

“银兔儿”,玉楼春抬手招杨纤月过去,指着谢老头身边的小姑娘说,“银兔儿,姨母跟谢爷爷有话说,你带这个小姐姐到你屋里玩儿去,好吗,话说——”,玉楼春转头看向谢老头,“谢师父,这小闺女是你小孙女儿吧,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是我小孙女儿”,谢老头把死死抓着他手腕的小姑娘硬从身后拉出来往前一推,“快给大娘子磕头,大娘子,我家小花儿过了年就9岁。”

玉楼春笑脸盈盈地夸面黄肌瘦的小花儿长得好,给她抓了两把果脯,让杨纤月带她去玩。杨纤月在心肠软这件事上跟玉楼春如出一辙,也不嫌小花儿身上不大干净,主动牵着人家的手就往里屋去。薛夜来心里又是欣慰又是一声叹息,呆兔子可不能长成跟玉楼春一样的散财童子啊!

“论理,我不该再来给大娘子添堵的”,谢老头本就瘦小,此刻低头弓背的,越发显得渺小,“自从与大娘子重逢,大娘子待我家恩重如山,又给钱让我儿和儿媳看病,前年托大娘子的福,他小夫妻的病都养好些了,又是大娘子给我家出本钱,让我们在太平桥下摆了个摊儿,小儿领着他媳妇和妹子,小儿弹三弦,儿媳击渔鼓,我女儿唱弹词,日子可比从前好过多了……”

“我知道,去年过年你还来给我送了一盒水晶柿子饼哩”,玉楼春笑起来,“我也听说,小谢良的摊子很多人光顾的。”

“这都是托大娘子的福”,谢老头一字一句地嗫嚅着,“大娘子已帮了我家许多了。”

他这副样子,在薛夜来看来,无非就是在为接下来的打秋风做铺垫,可玉楼春依旧好言劝慰谢老头,“谢师傅,你我有师徒情分,我帮你也是看着这点情分,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有些感慨:“当年的东都旧相识或死或逃,局势动荡,如今我知道下落的旧相识里,还活着的,也就谢师傅你一个了。”

她这么一说,谢老头就落下泪来,他的眼泪落得很快,很密,胡子一下子就被打湿了,他捂着眼抹着泪,带着凄惨的哭腔:

“大娘子,大娘子,你别这样想,我时日不多了,你要长长久久长命百岁哦——”

他反复地说,“你要长命百岁哦——”,咳得撕心裂肺。

玉楼春就难得地慌了神:“谢师傅,这是出什么事了?”

谢老头边哭边咳,从椅子的边缘滑下去,直挺挺给玉楼春跪下去:“我对不住你大娘子,可我要死了,我实在没人可以托付了。”

这一跪别说玉楼春吓坏了,连带薛夜来也赶紧弹起来冲过去,玉楼春跟她一起把人搀起来:“谢师傅,有话慢慢说,跪不得,跪不得,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出什么事了,你只管说。”

谢老头花白的胡子上全是眼泪,声音嘶哑:“大娘子,我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的……大娘子,不要什么钱,一两个铜板的,求您把我家小花儿买下来吧!”

薛夜来听着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满眼震惊地看着谢老头:哪有人卖孩子只卖一两个铜板的,这是卖呢,还是送呢?

玉楼春显然也不明白:“谢师父,你慢慢说,从头说,你不是卖孩子的人,卖孩子也没有这么卖的。”

谢老头的眼泪冻结在眼眶里,不再流下来,握着玉楼春的手,木愣愣地从头说起——

自从小谢良耳朵治好了,带着媳妇妹子在太平桥下摆摊儿,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许多客人到他家小摊上听得高兴,转身又介绍了相熟的朋友来。

“四五月里,每日来的客人很多,我以为日子就要好起来了,真的,我们都想好了,今年过冬,要给小花儿买件棉衣,还要买个大果盒,登门来谢您,我都想好了,真的,五月里,我已经在挑果盒了……”

摊子摆在太平桥下,来的便多是市井中人,什么浔阳江上的鱼牙子,商行里的伙计,监狱里的牢头,街头的混混……各色人等,来者是客,谢家人赔着笑,没有不接待的。便有绣罗裳的伙计,听了两回弹词,回去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把他东家朱公子引来了。

“那位公子,出手实在是大方,大娘子,他出手确实是大方”,谢老头看向玉楼春,竟含着眼泪笑起来,“每次过来,一锭碎银子往几子上一戳,他点什么我家唱什么。”

朱公子成了谢家小摊的大金主,每回来了都包场,点名要听的曲儿,慢慢地也就越来越艳,越来越露骨,越来越下流。

“我与我儿说,这样不成的,从前那样艰难,我带你妹子沿街卖唱养家,再难我也没舍得叫她唱那种腌臜词儿,这不是钱的事……”

“我晓得,我十二岁那年,您教我度曲的时候跟我讲过这个道理”,玉楼春点点头,“您说的,卖艺的人本就陷在泥地里,骨头硬一点,还能叫人高看三分,一朝自轻自贱,一辈子都起不来。我一直记在心里,从未敢忘。”

“我也与我儿他们说呀”,谢老头一双眼阴蒙蒙的,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他们偏不听。”

谢良与他媳妇和妹子,显见地被隔三差五一块碎银子迷了眼,什么好话能比银子值钱呢?谢家穷了这么些年,好容易遇到这棵大树,不得抓紧抱住吗?第一次唱不那么露骨的艳情词那会,他们还有些为难,朱公子及时送上的银钱和首饰,便使他们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唱词很快越来越下流,言行很快越来越出格,这唱弹词的小摊,很快成了迎奸卖俏的地儿,正经客人再不来了。而这些全是谢家小辈自己甘愿的,人家朱公子只是花了点钱。

“我管不了儿子儿媳,便叫我姑娘与我回去,她想挣钱,我还拉着胡琴带她卖唱,我姑娘便大哭一场,说我不为她着想。儿子儿媳也来与我争吵,说他们不过嘴上让人占点便宜,又没有真吃亏,多挣点钱,也好给妹子多攒点嫁妆,放着每天二三两银子不赚,跟我去卖唱能挣几个铜板?”

世间许多坏事,发生之前不是没有预兆的,只是发出警示的人,往往会被当作疯子傻子。谢老头正是如此,他明明勘破此中危险,说的话却无人肯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后生们一步步滑向悬崖。

谢良放任妻子与妹妹跟朱公子调情,如此识大体,很快便得到朱公子身边那批帮闲的赏识,成了他们“兄弟”中的一位。

“阿爹,我是去喝酒吗?我是去应酬!爷几个瞧得上我,我若能攀上高枝,于大家都有利啊。”

应酬很快变成拼酒,拼酒很快变成赌钱,而赌钱很快就开始欠债,印子钱一借,利滚利地滚上去,很快便滚成了一家人流不干的眼泪。

出手阔绰的朱公子和好心的“兄弟们”换了嘴脸,上门讨债把谢良的三弦都给砸了。

“阿爹,阿爹,您老人家经事多,求求您拿个章程,这要怎么办?”

孩子们抱着谢老头哭,可老头子能有什么法子,那是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谢老头只觉得脚底板到天灵盖都被冰冻住了,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上待月楼找玉楼春,可巧赶上了玉楼春当时出门了,不在浔阳城。

谢老头没奈何回到家,让孩子们就此痛改前非,劲往一处使,一家五口连带小花儿一起,从早到晚四处卖唱,尽量多凑点钱。

然而谢家摊子的名声坏了,又有有心人四处宣扬,不仅太平桥,琵琶亭、五里湖,哪处勾栏瓦舍都传说,谢家专唱淫词艳曲。来光顾的人都怀着鬼胎,哪里肯正经听,说下流话甚至连小花儿也要给带上,一家老小只得忍着赔笑,这些人却不是什么舍得给钱的主儿,不过是得知你自己自轻自贱,所以都来上赶着踏上一只脚罢了。

挣钱哪有利钱滚得快,一家子就这样走投无路,而朱公子带着他的帮闲们及时出现,给了谢良唯一一条出路:卖人。

谢老头不肯,但谢良认了命签字画押,谢老头拦着不让挨了不少拳脚,他的儿媳和女儿,就这样被朱公子的帮闲们七手八脚地按住,污言秽语地调笑着,从谢老头跟前被活生生拖走了。

谢良拿了钱,从此酗酒过日,债好像永远还不完一样。谢老头拖着伤重的身体,拿着胡琴带着小花儿沿街卖唱,从前他带着小女儿,如今带着小孙女,腰越来越佝偻,手越来越抖,北风吹,雪花飞,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小花儿她爹不是个东西,大娘子”,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他会把这孩子卖了的。”

“我得赶在死之前,抢在他爹前面,给她卖个好人家。”

薛夜来一向冷酷无情,难得此刻眼角也湿了。

洪州人尽皆知,玉楼春从不买雏妓。青楼行院向来喜欢买五六岁的小女孩子,自小调教,玉楼春却从不干这事。待月楼的歌儿舞女们要么是世代乐户来投奔的,要么是从其他行院转过来的,但是此刻玉楼春只是微一沉吟——

“谢师傅,把孩子留在我这里吧,正好给我外甥女儿做个伴。”

“我给您三十两银子,咱们立个身契,省得以后您儿子寻后账。”

薛夜来眼角的眼泪立时三刻就干了,待要说什么,被玉楼春一个眼神横过来,也就悻悻缩着脖子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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