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在监狱里的犯人所经受的痛苦有几个阶段,其中每个阶段唐戴斯都经历过了。
起初是高傲,因为这时他还怀有希望,自信是无罪的。接着,他对自己究竟是否有罪起了怀疑,让典狱长说起来就是精神错乱了。而后他从高傲的顶上直跌下来,开始祈求了,但不是向主祈求,而是向人祈求——天主到最后才成为他的精神支柱。这个不幸的人,他本该一开始就求助于天主的,却直到一切希望都破灭以后才寄希望于天主。
唐戴斯先是恳求他们把他从这个地牢里带出来,投入另一个地牢,哪怕更黑更深也行。一次变动,即便更糟,总归是变动,好歹可以让他有几天时间排遣一下烦闷。他央求他们让他放风,给他书籍、乐器,结果全都不准。但这也没关系,他一个劲地央求下去。他已经习惯了和新狱卒说话,虽然这个狱卒比前任更沉默,但是对一个人说话,哪怕对一个哑巴说话,也毕竟是一种乐趣。唐戴斯说话,是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当他单身一人时,他也试过对自己说话,却反而觉得害怕。
没有入狱的时候,一想到结伙扎堆的流浪汉、强盗、杀人犯,想到他们粗鄙下流的喧闹和狂野的江湖义气,他就心里发怵。可现在他巴不得和这些人关在一间牢房里,那样至少可以看看其他的面孔,而不是整天对着狱卒这张冷峻、木然的脸。他甚至羡慕那些穿着褴褛的号衣,脚下戴着镣铐,肩上烙着烙印的苦役犯,这些苦役犯至少有同伙作伴,能呼吸新鲜空气,能仰望天空。苦役犯还是有福的呵。
有一天他央求狱卒给他找个伙伴,无论是谁,哪怕是他听说过的疯长老也行。狱卒心肠虽硬,毕竟人性未泯。他虽说整天板着脸,但心底里还是对这个不幸的犯人抱有几分同情,觉得这个年轻人这么受苦委实不易。他把三十四号的请求转告了典狱长。谁知典狱长审慎得像个政治家,以为唐戴斯是在酝酿一个阴谋,打算结伙越狱潜逃。于是犯人的要求被拒绝了。
唐戴斯求遍所有可求的人,一无所获。他转而祈求天主——我们前面说了,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散布在尘世间,由命运遭受摧残的不幸的人收集起来的种种虔诚的思绪,使唐戴斯的灵魂焕然一新。他记起了母亲教他的祷词,从中发现了以前未曾体会到的新意。对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来说,祷告只是一些单调的、含义贫乏的词句而已。直要到灾祸降临的那一天,他才会明白他祈求上苍怜悯的话,是多么的崇高。
他岂止是热诚地,简直是狂热地祈祷呵。他大声祷告,不再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时,他会进入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依稀觉得天主在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把自己卑微的、受损害的一生,都托付给了天主的意志。每次祈祷的末尾,他都要添上这么一句话,来表达一个心愿,一个诉之于人往往比诉之于天主更有用的心愿:“请宽恕我们的冒犯,就如我们宽恕冒犯我们的人。”
唐戴斯诚心诚意地祈祷,但他仍在坐牢。
于是他的心绪变得暗淡了,他的眼前阴霾重重。唐戴斯本是一个单纯质朴、没受过教育的人,对他来说,过去仍遮蔽在厚厚的幕帘后面,这层幕帘得靠睿智来掀开。在孤寂的地牢里,在思想的荒漠中,他无法重温那些逝去的岁月,复活那些灭绝的民族,重建那些被想象渲染得如此宏伟,有如马丁[1]笔下的巴比伦那般沐浴在天火光亮之中的古代城市。他只有短暂的过去、悲惨的现在和朦胧的未来,要用十九年的生命之光照亮无尽的黑夜,那光亮实在是太微弱了!他没法排遣无边的愁闷。他那坚毅的精神本该翱翔着穿越岁月的长空,如今却被囚禁了起来,犹如笼中的鹰。他只抓住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厄运似乎无缘无故地毁了他的幸福。他狂乱的思绪凝定在这个想法上,翻来覆去地从各个侧面设想着,简直可以说是咬牙切齿地在吞噬,如同在但丁的《地狱篇》中,无情的乌哥利诺吞掉罗吉埃利大主教的脑袋[2]一样。基于意志的信念被他抛开了,犹如别人在功成名就时抛弃信念一样——不同的是信念并没给唐戴斯带来帮助。
苦行之后是疯狂。埃德蒙口吐渎神的咒骂,吓得狱卒直往后缩。他用身体去撞地牢的墙;他怨恨周围的一切,尤其怨恨他自己,一粒沙子、一茎稻草、一丝风都会惹得他恼怒不已。这时,维尔福出示给他看过的那封告密信,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犹如用火红的字母写在墙上,就像伯沙撒看见的Mane,Thecel,Pharès[3]。直觉告诉他,使他陷入眼下深渊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神的报复;他狂热地想象出种种酷刑来惩罚这些不知姓名的仇人,但觉得再可怕的刑罚也显得太轻,太短暂;因为施刑后就是死亡,而死亡意味着安息,或至少是与安息相似的麻木。
他反复在心里想,死亡对仇人来说意味着安息,而恶人应该得到比死亡更痛苦的惩罚,这么想着想着,他的思绪不由得凝定在了自杀这个可悲的念头上;在不幸的斜坡上停在这阴郁的念头面前,那才是最不幸的呵!那是一片死亡之海,一眼看去就如万顷碧波一般伸展,但游在上面,就会感觉到双脚被沥青似的泥淖粘住。一旦粘上了,除非有神的佑助,否则就只能沉没下去;愈挣扎,下沉得愈快。
然而这种精神上的弥留状态,毕竟不如在这以前所受的折磨,和也许在这以后要受的惩罚那么可怕;它是一种令人眩晕的慰藉,让人在看到张着大口的深渊的同时,也看到了渊底是虚无。埃德蒙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个念头上寻到了些许安慰;在这死神常常悄然降临的地牢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所有随之而来的幽灵鬼魂,似乎都已离他而去。唐戴斯心情平静地回望了过去,又不胜恐惧地瞻望了未来,然后他选了两者的中间地带,这儿似乎是他的避难之地。
“有过好几次,”他心想,“当我扬帆远航,当我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着别人的时候,我看见天空乌云密布,大海颤抖着、怒吼着,暴风雨如同巨鹰拍击着翅膀从天际呼啸而至;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船是个软弱无力的藏身之地,因为它就如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发抖,在战栗。不一会儿,随着惊涛骇浪巨大的声响,我看见了锋利的岩石,感到了死亡的迫近。我惧怕死亡,我尽一切努力逃避死亡,我使出了常人的全部力量和水手的全部智慧与上苍抗争!……这是因为我当时是幸福的,而回到生活就是回到幸福之中,因为我不想死,不想就这样死,因为长眠在海藻和岩石铺垫的床上毕竟太可怕了;因为我还不甘心让我这样一个天主按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去充当海鸥和秃鹫的饲料。然而现在完全不同了。我已经丧失了对生命的留恋,死亡在向我微笑,犹如乳母向摇篮里的婴儿微笑。我心甘情愿去死;我已心力交瘁,需要躺下,就如在绝望和狂怒中度过一个夜晚之后需要睡眠一样。要知道,我曾在这样的夜晚绕牢房转了三千圈,也就是发疯似的走了三万步,十里地哪。”
这个想法在年轻人的头脑里扎下根以后,他就变得温和了,脸上也有了笑意;他整理了硬邦邦的床,放好了黑乎乎的面包,吃得很少,不再睡觉,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可以忍受了,因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把余生丢弃在那儿,就如别人扔掉一件旧衣服。
他有两种死法:一种很简单,只要把手帕往窗栏上一结,吊死了事;另一种是绝食饿死。对第一种死法,唐戴斯向来很厌恶。他从小憎恶海盗,而海盗就是在船的横桁上被吊死的;所以在他眼里,吊死是一种可耻的死法,他不想这样死。于是他采用第二种死法,当天开始绝食。
我们前面说了,唐戴斯在监狱里已经待了近四个年头。督察长来过以后,唐戴斯日复一日地记过一阵日期,但到了第二年末尾,他又放弃了。
现在唐戴斯说了“我想死”,又选定了死的方式;他对自己发誓要这样去死,生怕自己的决心有所动摇。“如果狱卒早晚两次把饭端来,”他想,“我就倒出窗外,装作吃过的样子。”
他想好了就这么做了。每天两次,他把食物从只露出一小方天空的铁窗里倒出去,起初挺开心,继而有些犹豫,最后就带着遗憾了;只有想到自己的誓言,他才有力量继续执行这可怕的计划。过去这些食物使他恶心,现在他饥肠辘辘,似乎看看也可口,闻闻也喷香了。有时他整整一个小时把盛菜的盘子端在手上,直愣愣地望着一块腐肉或一块臭鱼,还有黑乎乎发霉的面包。生命的本能还在他的身上抗争着,不时动摇着他的决心。这会儿,地牢在他眼里似乎不再那么阴森,他的处境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绝望了;他还年轻,应该还只有二十五六岁,差不多还有五十年好活,换句话说,还有双倍的日子要过。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来冲破大门,推倒伊夫堡的围墙,还他自由呀!他本来自愿做坦塔罗斯[4],拒绝进食,但想到这儿,他就把食物举到了嘴边。可是他马上又想到自己的誓言,他生性高尚,深怕因食言而自轻自污。就这样,他严酷无情地消耗着剩余的生命。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把狱卒端来的晚餐扔到窗外去了。
第二天,他看不见东西,也听不清声音了。
狱卒以为他得了重病,而埃德蒙只求早死。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埃德蒙昏昏然有些麻木,神志恍惚中却生出一种异样的舒适感。胃痉挛的剧痛消失了,口干舌燥的痛苦平息了;合上眼睛时,他仿佛感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面前乱舞,犹如黑夜中在泥泞土地上蹿动的鬼火,这就是死亡那个未知国度的曙光。晚上九点钟左右,他突然听到靠床的那面墙壁传来沉闷的响声。
监狱里各种各样讨厌的小动物都会发出响声,埃德蒙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听着这些声音照样能睡得着。可是这次,或许他的感官因饥饿而更加敏锐,或许这声音真的比平时更响,或许在这弥留之际,一切事情都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埃德蒙抬起头来想听得更真切些。
这是一种均匀的抓扒声,仿佛一只巨爪在抓或是一颗巨牙在啃,要不就是一件什么工具在刮凿石块。
年轻人虽说已很虚弱,但他的脑子里仍闪过犯人常常萦绕脑际的一个其实很平常的念头:自由。这个声音,恰恰在一切声响对他而言行将销匿的时刻传来,他觉得这是天主终于怜悯他的不幸,在劝他迷途知返了。有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一个朋友,他苦苦思念的某个亲爱的人也在思念他,想方设法来接近他呢?
然而不,埃德蒙想必是错了,这是在死亡之门上飘浮着的一个梦。
埃德蒙依然听着这个声音。声音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而后传来一种像是有东西倒坍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几个小时过后,声音又传来了,而且更响更近。埃德蒙已经对这种无异于和他作伴的劳作很感兴趣。但突然间,狱卒进来了。
一个星期前,他下了死的决心,四天前他开始执行死的计划,在这段时间里,埃德蒙没有对狱卒说过一句话。狱卒跟他说话,问他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病,他根本不搭理。狱卒过来想看看他的脸,他转过身去把脸冲着墙。“可是今天,”他心想,“狱卒说不定会听见这闷闷的响声,他一起疑心,可能这声音就要没有了,我也说不清的希望就要破灭了。”而正是这朦胧的希望,给临终前的埃德蒙带来了安慰。
狱卒带来了早饭。
唐戴斯在床上支起身子,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什么监狱的饭菜难以下咽啦,地牢里冷得让人受不了啦,东拉西扯,怨天怨地,故意把话说得很响,让狱卒听得不耐烦。这个狱卒这天正好为患病的犯人弄到一份汤、一份新鲜的面包,他把汤和面包给他带来了。
他以为唐戴斯神志迷糊在说呓语,把食物像平常一样放在一张破旧的跛桌上,就退了出去。
埃德蒙自由了,他又惊喜地倾听起来。
声响变得很清晰,现在年轻人毫不费劲便能听清楚了。
他心想:“没有疑问了。既然声音在白天还响,一定是有个像我一样的囚犯在准备越狱。哦!要是我在他身边,我能帮他不少忙呢!”
骤然间,他那惯于承受不幸、难以接受人间欢乐的头脑里,一片乌云遮住了希望之光。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说不定这是典狱长吩咐工人在修缮隔壁的牢房呢。
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并不难,但他该不该冒险提出这个问题呢?当然,只要等狱卒到了,让他听听这响声,再看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可是,这么做的话,不就是为了一时的满足而出卖宝贵的希望吗?天可怜见,埃德蒙的头脑此刻已是一个空壳,一丁点儿的思想也会在里面訇然作响。因为过于虚弱,思绪像蒸汽一般飘浮,无法集中到一个问题上去。埃德蒙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思路清晰、判断无误。他转过头,看见狱卒刚放到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端起盆子一口气把汤喝光,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服。
但埃德蒙还能克制自己不再多吃:他听人说过,海难的幸存者被救上来以后,往往由于饿过了头,一下子吃得太多而送命。他把要放进嘴里的面包放回到桌子上,走回去重新躺下。他不想死了。
很快,他就觉得头脑清醒了起来,所有那些朦朦胧胧、几乎不可捉摸的思绪都在大脑这奇妙的棋盘上重新复位——在这个棋盘上多一个格子,也许就足以使人优于动物。他又能思考了,于是他用推理来增强自己的思维能力。
他对自己说:
“我应该试验一下,但不能连累别人。假如在那里工作的是一个普通工人,我在墙上敲一下,他当然会停下工作,去猜是谁在敲墙,为什么要敲墙。而既然他的工作是合法的,是典狱长吩咐干的,他马上就会恢复工作。反过来,假如那是一个犯人,我发出的声响便会吓住他,他生怕被人告发,就会停止工作,一直捱到晚上等他以为大家都睡着了,才重新开始。”
埃德蒙又从床上立起身来。这一回,两条腿不再晃动,眼前也不再冒金星了。他走到牢房的一角,抽出一块受了潮有些松动的石片,在响声最清晰的那堵墙上敲了起来。
他敲了三下。
敲第一下时,那边的响声便戛然而止。
埃德蒙全神贯注侧耳听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没传来新的声响。埃德蒙敲了这三下,墙的那边变得死一般寂静。
埃德蒙充满了希望,吃了几口面包,喝下几口水,他天生体质强健,现在体力已差不多恢复到以往那样了。
白天过去了,那边仍然没有动静。
夜晚来到了,那边仍然没有声响。
“这是一个犯人。”埃德蒙对自己说,内心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的思维就此变得活跃了。他精神振奋,恢复了旺盛的生命力。
夜晚慢慢过去,不曾传出任何声响。
埃德蒙一夜没有合眼。
白天来临;狱卒端着饭菜进来。埃德蒙已经把原来的饭菜吃得精光,又把新的一扫而空。他侧耳静听,但始终没听到声音;他不由得担心起来,生怕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他在牢房里来回转圈,走了不下十里路,他又一连几小时拉着通风窗的铁栅栏,使四肢肌肉恢复弹性和力量,这样的锻炼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行了。他准备以肉搏的方式迎接未来的命运,就像拳击手在临上场前伸展胳膊,往身上抹油一样。在这般狂热锻炼的间歇,他总是侧耳细听有没有声音,对那个犯人的过于谨慎感到很不耐烦,埋怨那人怎么就想不到打扰他的是另一个和他一样渴望自由的犯人呢。
三天过去了,死一般沉寂的七十二小时,是一分钟一分钟数着度过的。
终于有一天晚上,狱卒最后一次查监过后,当唐戴斯第一百次把耳朵贴到墙上去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一阵轻微的震动,沿着寂静的石墙传到了他的耳际。
他把脑袋挪开定了定神,又在牢房里转了几圈,然后再把耳朵贴近原来的地方。
毫无疑问,另一边肯定有动静;那个犯人大概意识到危险,改用了另一种方法。很可能他出于安全的考虑,把凿子换成了撬棍。
埃德蒙在这个发现的鼓舞下,决心帮助那个不知疲倦的劳作者。他先把床移开一些,因为他觉着这项争取自由的工程就在床的后面进行着。然后他朝四下里望去,想找样可以凿墙的东西,凿掉湿漉漉的水泥以后,抽出墙里的石块。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既没有小刀,也没有别的利器;只有窗上的栅栏是铁做的,不过他早已领教过了,这些铁条钉得很牢,根本别想摇得动。
地牢的全部家什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瓦罐。
床上有好些铁杆,但这些铁杆都用螺丝钉在木架上,非得用螺丝刀旋松螺丝,才能取下铁杆。
桌子和椅子无法利用,水桶上本该有个把柄,但早已被卸走了。
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打碎瓦罐,拿带棱角的瓦片当工具。
他把瓦罐往石板地上扔去,瓦罐应声而碎。
他选了两三块有尖角的瓦片,藏在草褥里。其他的瓦片就那么散落在地面上;失手打破瓦罐还是挺自然的,不至于引起疑心。
埃德蒙整夜都可以干活。但在黑暗中他只能摸着干,所以进展很慢。而且他很快就发现,手里的瓦片没法挖动那么硬的东西。他于是把床推回原处,等待天亮。有了希望,耐心也回来了。
他彻夜在听,听着陌生的挖掘人继续那头的地下工程。
天亮了,狱卒走进来。唐戴斯对他说,头天晚上喝水时,手里一滑,瓦罐掉在地上打碎了。狱卒嘟嘟哝哝地去找来一只新的,甚至都懒得把旧瓦罐的碎块带走。
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嘱咐犯人留神些,就又走了出去。
唐戴斯满心欢喜地听着锁孔吱嘎作响;以往每次门合上的同时,也锁住了他的心,可这一回不同了。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它消失之后,他一下子扑到床前,把床挪开。借着透进地牢的微弱曙光,他看清了墙上的痕迹,原来昨晚他是白辛苦,没有去挖石块四周嵌缝的泥灰,而是一个劲地在石头上硬挖。
泥灰受到潮湿已经变软了。
唐戴斯惊喜地看到,有的泥灰已经稀稀拉拉落下来。当然,这些碎屑都不大,但半个小时下来,唐戴斯还是挖出了差不多一把泥灰。一个数学家大概可以算出,照这样干上两年,如果不碰上岩块,就可以挖出一个两尺见方、纵深二十尺左右的通道。
犯人责备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这么做,把漫长的岁月浪费在期待和祈祷上,在绝望中虚掷光阴。
他关进这间地牢将近六年了。有六年工夫,再累人的活儿也可以完工了!
想到这里,他浑身来劲。
三天里面,他小心翼翼地挖掉了水泥层,让石块裸露在外。墙由碎石砌成,但为了增加牢度,碎石中间添加了一些大块的石头。他差不多已经让一块大石头露出根部,现在该想法把大石块挖出来。
唐戴斯试着用指甲,但指甲太软。
他想用瓦块来撬,但瓦块一嵌进缝里就碎裂了。
他白忙了一个小时,重新站起来时,满脸是汗,愁眉紧锁。
难道刚开始就得停下,就得一动不动地等着邻居来完成这一切?说不定他也会心灰意冷呢!
他的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他站在那儿笑了起来;额头上的汗水很快就收干了。
狱卒每天都用马口铁做的平底锅盛着汤端来。这个平底锅里装着唐戴斯和另一个犯人的汤,因为唐戴斯注意到里面的汤有时是满的,有时却只剩一半,想必就是有时先分给他,而有时先分给另一个犯人的缘故。
平底锅有个铁的把手,唐戴斯打的就是这只铁把手的主意。假如可以交换的话,他情愿以十年的生命来换这只铁把手。
狱卒把平底锅里的汤倒进唐戴斯的盘子里。唐戴斯用木匙吃完汤之后,像往常一样把盘子洗干净。
晚上,唐戴斯把盘子往地上一搁,就撂在牢门和桌子中间。狱卒进来时,一脚踹在盘子上,把它给踩碎了。
这次他对唐戴斯无话可说,因为唐戴斯把盘子放在地上固然有错,但他自己走路不看脚下也不对。
狱卒咕哝了几句,事情就算过去了。
接下来,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东西可以倒汤。可是唐戴斯身边就这么一只盘子,除了它别无选择。
“把平底锅留下来吧,”唐戴斯说,“等明儿送早饭再拿走好了。”
这个建议懒惰的狱卒挺听得进,因为他不必上下来回走三趟了。
他留下了平底锅。
唐戴斯欣喜得微微打战了。
他很快把平底锅里的汤和肉吃完——按狱中的规矩,肉是放在汤里的。接下来他静等了一个小时,等到确信狱卒不会再改变主意了,才移开床,拿平底锅的铁把手插进已经剥去水泥层的石块中间,撬了起来。
大石块微微动了一下,唐戴斯明白自己的活儿干得不错。
果然,一小时后,大石块从墙里挖了出来,露出一尺半见方的一个墙洞。
唐戴斯把泥灰仔细地聚在一起,捧到地牢的一个角落里,用瓦片刮下一些灰土盖在上面。
现在他手里有了这么件宝贵的工具,这是他碰巧,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用计谋得来的,他得趁夜里使劲多挖一些。
黎明时分,他把大石块搁回到墙洞里,把床移到原来的位置,睡在床上。
早餐只有一块面包,狱卒过来把面包放在桌上。
“哎,你没给我另外带只盘子来吗?”唐戴斯问。
“没有,”狱卒说,“你总是打碎东西,瓦罐是你弄碎的,我踩在盆子上也有你的干系。要是所有的犯人都像你这样,政府可就应付不了喽。我把平底锅留给你,汤就倒在里面。这么一来你总不会再打碎东西了吧。”
唐戴斯举眼望天,在被子里合起他的双手。
留下来的这件铁器,使他心中生出对上天强烈的感激之情,以往生活中遇到过的开心事儿,都从没让他这么激动过。
但他发现,自从他开始工作以后,那边的犯人就再没干过活。
没关系,这可不是放弃努力的理由;如果他的邻居不向他靠拢,他就主动去接近他。
整个白天他不停地劳动着。入夜,他靠新工具从墙上挖出十来把碎石、泥灰和水泥的碎末。
快到狱卒进来的时候了,他用劲把平底锅把手扳直,再把锅子放回原处。狱卒像往常一样往锅里倒一份肉汤,或者更确切地说,倒一份鱼汤,因为这天是守斋日。犯人每星期得守三次斋,要不是唐戴斯早已不再计数日子了,这倒不失为一个计数时日的办法。
狱卒倒完汤后,就出去了。
这一回,唐戴斯想确认一下邻居是否真的停止工作了。
他侧耳细听。
四周一片寂静,就像工程中断三天来的情况一样。
唐戴斯叹了口气;显然,那位邻居不信任他。
但他并不气馁,仍然整夜干活;不过两三小时干下来,他遇到了障碍,铁柄插不进去,在一块平面上打滑。
唐戴斯把手伸进去摸,发觉那是一根大梁。
这根大梁横穿,或者说堵住了唐戴斯辛辛苦苦挖成的墙洞。
现在,只得朝上或者朝下重新开挖了。
不幸的年轻人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障碍。
“啊!天主啊,天主!”他大声说,“我可是向您祈祷得够多的了,我一心指望您听到了我的祷告。天主啊!您剥夺了我生的自由,天主啊!您剥夺了我死的安宁,天主啊,在这之后您却让我又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天主啊!那就请可怜可怜我,别让我绝望而死吧!”
“谁在把天主和绝望放在一块儿说呢?”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模糊而低沉,在年轻人听来只觉得阴森森的。
埃德蒙感到头发竖了起来,他跪着往后退缩了一下。
“哦!”他喃喃地说,“我听见有人在说话。”
埃德蒙在这四五年里除了狱卒的声音,没有听到过别的说话声,而对犯人来说狱卒是不能算作一个人的,他只是橡木门外的一扇活动门,铁栅栏外的一道肉栅栏而已。
“看在上天的份上!”唐戴斯说,“你已经开口了,虽说你的声音让我害怕,但还是请说下去吧;你是谁?”
“你又是谁?”那个声音问道。
“一个不幸的囚犯。”唐戴斯毫不犹豫地答道。
“哪国人?”
“法国人。”
“你的名字?”
“埃德蒙·唐戴斯。”
“职业?”
“船员。”
“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犯了什么罪?”
“我是无辜的。”
“那么指控你的是什么罪名?”
“参与皇帝复位的阴谋活动。”
“什么!皇帝复位!皇帝不在位了?”
“他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逊位,然后被流放到了厄尔巴岛。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怎么会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呢?”
“一八一一年。”
唐戴斯打了个寒战:这个人比他多坐了四年牢。
“好吧,别再挖了,”那个声音很快地说道,“你就告诉我你挖的洞有多高吧。”
“跟地面齐平。”
“是怎么遮起来的?”
“洞就在我的床背后。”
“你入狱以后,他们没移动过你的床吗?”
“没有。”
“你的牢房通往哪儿?”
“通往一条过道。”
“过道呢?”
“通到一个院子。”
“糟糕!”那人喃喃地说。
“哦,怎么啦?”唐戴斯问。
“我弄错了,我的图纸出了纰漏,图纸上画错一条线,就整整偏离了十五尺。我把你挖的这堵墙,当作城堡的外墙啦!”
“那样的话,您不是挖到海边去了吗?”
“我就是想这样。”
“要是真到了海边呢?”
“我就跳海,游到伊夫堡附近的某个岛上,或是多姆岛,或是蒂布朗岛,要不就游上岸,那样我就得救了。”
“你能游到那儿?”
“天主会给我力量。现在,全都完了。”
“全都完了?”
“是的。你小心地把洞堵上,别再挖了,什么也别干,等我的消息吧。”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谁……请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我是……二十七号。”
“你信不过我?”唐戴斯问。
埃德蒙似乎听到一声苦笑穿过拱顶,传到他耳朵里。
“噢!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大声地说,出于本能他猜到那人是想甩开他了,“我以基督的名义向您起誓,我哪怕被砍头,也不会向你和我的刽子手吐露一丝真情。看在老天的份上,别离开我,别撇下我不和我说话。要不然,我向您发誓,我已经支撑不下去,我会把头碰在墙上撞得粉碎。我死了以后,你会内疚的。”
“你有多大了?听声音你像个年轻人。”
“我不知道我的年龄,因为来这儿以后,我就不计算时间了。我只知道,我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被捕的,当时我马上就十九岁了。”
“还不到二十六,”那人喃喃地说,“在这年纪是不会出卖人的。”
“不会!不会的!我向您起誓,”唐戴斯说,“我刚才说了,我再重说一遍,我即使给他们斩成万段,也不会出卖你。”
“幸亏你对我这么说了;也幸亏你这么求我,否则我就要另想主意,离开你了。是你的年龄让我放了心,我会找你的,等着吧。”
“等多久?”
“我得看看我们运气如何。我会给你信号的。”
“你不会抛开我,不会把我一个人撇下,你会来找我,或者会让我来找你的,是吗?我们一块儿逃跑,即使逃不了,我们也能说说话,你说你爱的人,我说我爱的人。你一定也有你爱的人吧?”
“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那你可以爱我呀。如果你年轻,我就是你的同伴。如果你是老人,我就是你的儿子。我的父亲倘若还活着该有七十岁了;我只爱他和一个名叫梅塞苔丝的姑娘。我的父亲不会忘掉我,我确信这一点;但是梅塞苔丝,天主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想我。我会爱你的,就像爱我的父亲一样。”
“好吧,”那个犯人说,“明儿见。”
尽管他说得很简单,但唐戴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是诚恳的。唐戴斯止住话头,站起身来,像以往一样小心地把挖出的碎块处理完毕。然后把床挪回靠住墙。
唐戴斯沉醉在幸福之中。他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有可能还能获得自由呢。就算仍然是囚犯,至少也有了个伙伴。两个人关在一起,那就是半囚禁了。两个人一起诉苦,就近于祷告,两个人一起祷告,就近于谢恩了。
唐戴斯整天在牢里踱来踱去,心头充满了喜悦。有时,他激动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他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胸口。只要听到过道里传来些微声响,他就急忙跑到门边。也有一两次,想到这个邻居,这个自己还不认识,但已经像朋友那样爱他的人,也许会被迫和自己分离,不由得害怕起来。他打定主意,倘若狱卒移开他的床,低头察看洞口,他就用藏在水罐下面的石块打他个脑袋开花。
这样他就会被处以极刑,他心里十分清楚;可是,要不是有那神奇的声音唤起他生的信念,他不是一样会忧郁绝望而死吗?
傍晚时分,狱卒来了;唐戴斯躺在床上,他觉得这样可以把还没挖完的洞口遮得严实些。想必他看这个讨厌狱卒的目光有些异乎寻常,狱卒冲着他说:
“怎么着,你又要发疯了?”
唐戴斯默不作声,唯恐自己一说话,声音过于激动会泄露秘密。
狱卒摇着头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了。唐戴斯以为邻居会趁寂静和黑暗的机会和他接头。他想错了。一夜过去,在他焦灼的期待中,没有任何声音来召唤他。但第二天,清晨查监过后,正当他把床从墙前移开的时候,他听到间歇时间相等的三下叩击声。他赶紧跪下来。
“是你吗?”他说,“我在这儿。”
“你那儿狱卒走了吗?”那个声音问。
“走了,”唐戴斯说,“他要到傍晚再来;我们有十二个小时是自由的。”
“那我可以动手了?”那声音问。
“噢!可以,可以,马上动手吧,别再等了,我求求你。”
这时唐戴斯已经有半个身体钻在洞里,突然间他双手支撑的一块地面陷塌了下去。他赶紧向后退,只见一大堆泥土和石头砸向一个骤然露出的洞口,这个洞刚好位于自己挖掘的洞的下方。从这个黑黢黢深不可测的洞里,先是露出了一颗脑袋、两个肩膀,接着露出了一个人的身体。这个人敏捷地从洞里钻了出来。
[1]约翰·马丁(1789—1854):英国画家,与同时代的透纳齐名。擅长画《圣经》和历史题材的大幅油画。
[2]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三十三歌。
[3]“算,称,分”。巴比伦国王伯沙撒大宴群臣时,突然墙上显现这几个字,先知但以理解释说,这表示天主计算了国王的在位期限,并称量了他的亏欠,预言他的王国分裂后将归于玛代人和波斯人。见《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
[4]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国王。因触怒主神宙斯,被罚永世站在水中。水深及下巴,但他口渴要喝水时,水就退去。头上有果树,但他饥饿想吃果子时,树枝就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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