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顾珩才得知,母亲先前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他来一趟岭南,每回都是避开众人独自往南边走,说是去走访故友,来的就是的这儿。在梁国最南境,巫苍山上,竟然藏着大名鼎鼎的九烟阁。
九烟阁名字他也曾在父亲口中听说过几回,说起来似是与前朝旧事有些关联,只不过每次他好奇多问了几句,父亲就板起脸三令五申不让问。就仿佛,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已经能让人缄口不言。
这也难怪,母亲来这儿的时候都不会带上他,想必也是怕他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可谁又能想到呢,现在的他不但被九烟阁的人救治,还得藏在山上养病。
真是世事难料。
后来,许是幕后那人听闻了顾珩保住性命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间或派人潜入顾府想要收走他这条小命,斩草除根。可到底顾珩人在京城,那人有所顾忌不好大张旗鼓,顾家又是武将世家,守备充足,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真是的,他顾珩何德何能?都成废人一个了,还如此叫人惦记,生怕他余烬复燃,寻上门去。
不过,那人倒是了解自己,他的确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这才是他。
顾珩面色骤然阴沉冰冷,幽深的双眸上像是覆盖着一片驱散不了的阴翳,丝丝缕缕缠地人心发紧。
父亲去世,顾家军没了。
梁武帝宽厚,即便监使团呈上来的证物确凿,仍是念在顾家护国有功,顾将军已身故,并未下旨株连顾家九族,只撤去了骠骑大将军的封号,除去了一品官职,收回了顾家兵符,当然,将军府门上的匾额自然也摘走了。
自此,世上再无将军府,只有顾家了。
母亲本就临盆在即,接二连三的打击引得胎像不稳,怀胎尚未足月就早早的发动了。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母女平安。顾家在一片阴云笼罩之下,迎来了小小姐。
他的这位小妹身子骨虽弱了些,声音细得像猫儿叫一般,却是会冲着人咯咯笑,看着精神不错。
这是顾家几月以来唯一的喜事了。这个小小的新生命,成了支撑顾家人走出阴霾的生机。
母亲为她起名为喜,小字姲姲。
再后来,顾珩就跟着楚伯伯和梅姨来到了九烟阁。一是顾府上的刺客仍是不断,防不胜防,好像不取走他的性命誓不罢休;二来楚伯伯他们身份特殊,若是在京城里待久了,恐被人察觉惹得有心之人传出些害人诛心的流言来;三是顾珩的身体仍然需要静养,亦是少不得梅姨在身边施针。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顾珩与母亲商议后,决定暂且离京避一避。那幕后的人在府上找不到顾珩的人影,便也不会再一直盯着顾家。而九烟阁地处偏远,人迹罕至,关键之处又都设有机关陷阱,即便刺客查到了他的踪迹,摸上了山也不足为惧。
为了避人耳目,顾珩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玄影和夷九两个暗卫。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几人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路走走停停。时至今日,才顺利达到了目的地。
药汤的水逐渐变温。药浴的时辰快到了。
顾珩收回思绪,伸手取过搭在木桶边上的浴巾,起身将身上的水珠都擦拭干净,再扶着桶沿,摸索着踩上脚踏,一步一步小心地迈出浴桶之外。
兴许是方才入水时溅起的水花让地面变得湿滑,又或许是他稍稍分了心并未专注于四周,顾珩一时不察,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伤腿,整个人一个踉跄,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木架离得不远,也被碰倒在地。架子上搭着的新衣扑簌簌的落下,杂乱的堆叠在顾珩的身上,底下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才停下。
“公子!”
屋外玄影和夷九二人听见动静,悚然一惊,砰的一声推开门冲进房里。
正厅中点着灯烛,可东西两侧的屋子皆是黑黢黢的,二人听音辨位,方才的动静是从西边传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浴房门口,正要掀开半卷布帘……却听里头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
“你们都出去。”
玄影掀帘的动作滞住,心中骤然一急:“公子,方才属下听见您摔倒了……”
“我没事,出去。”男声打断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声音如古井无波,辨不出喜怒。
玄影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浴房中没有点灯,里头静悄悄的,仔细去听只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响动。门帘虽只有半截,但从他们此时的角度,无法看清里面是何种情况,也不知公子是不是伤到了……
夷九皱着眉,却是冲着玄影轻轻摇了摇头,恭敬道:“公子平安无事,属下就先出去了。”
说着,一边扯着玄影的袖子,强行将不情不愿的人一并带出了屋外,再轻轻掩上门扉。
玄影压低了声音:“夷九,你是怎么想的!公子分明是摔倒在地了,方才在外头都能听得分明!”
夷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公子想必是不愿让咱们瞧见他现在的模样。”
玄影心思虽没有夷九细腻,却不是个傻的,呆了一呆也明白了过来。
是了,公子向来是天之骄子,傲骨嶙嶙,现在却沦落到连洗浴这般小事都能让他摔倒在地,好好一个少年英才被磋磨至此……公子他,定是不愿让任何人瞧见他落魄狼狈的样子。
玄影心头蓦地一酸,狠狠地下定决心:该死的刺客!等他寻到了仇家,必要将他们通通扒皮去骨、碎尸万段!
夷九亦是不好受,见玄影想清了,便拉着他一道退得更远了一些,给公子留足空间。
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相顾无言。
小院里栽种着几株桂花树,风吹的树枝摇曳晃动,重重桂影透过窗花落在地面上,在男子身上留下参差斑驳的痕迹。
顾珩仰躺在地面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的方向,一动不动,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忽然觉得,就此长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用再日日忍着疼痛勉力行走,追逐渺茫的希望,也可以将背负着的东西通通丢掉,落个一身轻松。
这里没有其他人,不会有奚落嘲讽的话语,也不会有人骂他是个只会逃避的窝囊废。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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