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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智小说家 > 微水浮尘 > 六



大哥除了对数学多少有些兴趣,其它科目一概令他厌恶。小学时因成绩不好已降过一级,跟二哥作了同班。勉强升上初中,整日地东打西闹,南游北逛,哪里顾得上学业。读完初一,眼看又有可能留级,大哥听到风声,一急便直接闯到教数学课的女班主任家里,威胁那后来又当了我的班主任的温柔漂亮的林老师,说若不让他升级,他就离家出走,已经留过一级,若再留一级,他是没脸再进家门校门了,一边信誓旦旦,说上了初二,一定好好学习,再不给老师找麻烦。刚高中毕业当上老师的美丽善良的林老师让大哥坐下,微笑着对大哥说,“关建中,那咱们互相帮对方一个忙吧,老师不让你留级,你呢,从下学期开始,用点心学习,说话要算数,这就是帮老师忙了,好吗?”大哥一脸严肃,认真点头答应。于是林老师很快跑到教务主任那里给大哥说了好话,让他顺利升上了初二。大哥是讲信用懂回报之人。上了初二,他果然用心学起功课,林老师带的数学,大哥甚至在期末考试时还意外得了全班的第一,一时间引出阵阵热烈的议论,说,能当坏小子,也能做好孩子,像关建中这样的学生还真是少见,又说,别看是个坏小子,坏是坏,却聪明,他要是不聪明,也就不会坏了,云云。于是大家纷纷佩服林老师,赞她有绝招、会教育,一个细声慢气、温和文静的女子倒把一个火气冲天、无所畏惧的顽劣驯服得服服帖帖,真是不简单!林老师谦虚说自己倒也没那么大功劳,笑道,“这个关建中本来就不是个坏孩子,是让别人给说坏了,你们听我说件事,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集体看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演到杨白劳突然被打死,别人都还没怎么,只有关建中,眼泪流了一脸,愣是止不住,好多人都看见了,大家倒是说说,这样一个孩子,他能是个坏小子?”好几年后,当林老师做了我的班主任时,她不止一次跟我讲,要是当年她能接着做大哥的班主任就好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善良很懂事的孩子,跟你一样”,林老师对我说,眼睛里充满了负疚和伤感。因为这个,她对我格外关心,这我感觉得出。

大哥上初三时,林老师被派到外地进修一年,一个姓周的男老师接替林老师做了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而大哥第一天就讨厌了这个新来的班主任,第二天就得罪了他。很快,大哥就不再关心学业了。

长得瘦高个子,颇有些英俊的周老师教语文课,因为在报纸上发表过两篇小品文,自称是整个苏溪地界读书最多的人,并立志要写出一本长篇小说,这个周老师在学校颇有些才名,总是既被人夸赞,又招人嘲笑。他讲课时很少站在讲台上,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急速地在过道穿行。教室门是关着的,但他总不放心,一有机会就走过去用肩膀使劲推推门,像是有强迫症。周老师毫不掩饰他对漂亮女生的专注,请一个漂亮女孩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会凑到那女生跟前,弓着腰、仰着脸,带着和蔼的、欣赏的、耐心的甚至讨好的表情听那女生一字一句回答完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带着满足快速离去。周老师还喜欢用文绉绉的词语讥讽令他讨厌的学生,满嘴“白纸、草芥、顽石”之类。那天,周老师手指课堂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一个男生说道“看看,这将来能成个什么气候?简直是白纸!白纸都不如,草芥!”第二天,周老师进教室,走上讲台,便见讲桌上放着一大把干草。

“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周老师厉声问。

“草芥!”大哥笑着应,满教室一阵哄堂大笑。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是你干的吗?你给我站起来,关建中!……怎么,不敢承认?”周老师指着大哥尖叫起来。

大哥懒懒站着,摸摸鼻子,两手往裤兜里一插,扭头看看旁边的几个哥们,一脸无辜,喊道:“喂喂,到底是谁干的?有没有人敢承认?”

“顽石干的呗!”“他不是不敢承认,是不会承认,石头哪会说话啊……”混乱中有人嬉笑应答。周老师气得暴跳如雷,但再讲不出“白纸、草芥、顽石”几字。课上了不到一星期,周老师已威信扫地。后来在一次课上,大哥再次让周老师当众无颜,那周老师恨大哥便恨到骨髓里去了。

事情原是这样,有一篇课文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有名的一场戏,周老师点了几个学生分别扮演其中的角色。班里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生,名叫丁乔,周老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特意点她念李铁梅的台词。周老师直觉得有趣,并未意识到在大家看来,被点到站起来扮演戏中角色,简直无异于当众出丑。丁乔红着脸很不情愿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班里立刻嬉笑一片,另一位扮演李奶奶的女生站起来,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等一位扮演李玉和的男生站起来时,教室里就炸开锅了。

李奶奶念唱词:“时已黄昏,玉和儿未回转。”李铁梅随后念:“街市上乱纷纷,惦念爹爹心不安。”刚进行了这样两句,大家已憋不住了笑声,因为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李玉和出场,敲门,道:“铁梅。”李铁梅回:“我爹回来了!”全班大笑。周老师竭力止住,示意继续。李奶奶道:“快去开门!”接下来的台词是李铁梅要喊一声“爹”,那丁乔早羞红了脸,哪里喊得出,便停在了那里。周老师凑在丁乔跟前,笑道,“没事没事,别不好意思,这是台词,”接着立刻扭头冲别人凶喊,“不严肃!我看谁在笑,谁还敢笑!”大家总算憋住情绪,等丁乔终于低声念出一句“爹爹”,笑声立刻爆发出来。有个叫阿战的男生最是闹腾,一边大笑一边叫唤,说这是什么狗屁李玉和,也太不像了,有人就起哄,问阿战,“那谁像啊?你吗阿战?想当爹还不愿意举手,你这是后悔了!”阿战手舞足蹈,怪声怪气与人答对,愈发大笑不止。丁乔恼羞坐下,看见跟自己相好的女生萍儿、黄玲等也跟着吃吃发笑,便更加生气。再看那阿战,正得意间,冷不防一本书从后面扔过来,砸到了他的头上。阿战大怒,转身看时,大哥接着又抄起一本书朝他砸去。看见大哥怒目而视,阿战吓坏了,赶紧拱手给大哥赔笑,红着脸老老实实坐着不说话了。教室里的笑声顿时变小。

大哥本是做了好事,替丁乔解围,维持了课堂秩序,周老师却不领情,冲大哥厉声道,“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别人笑也就罢了,你还扔书,扔一本不够,还扔两本!什么意思?不想上课是吧?不想上就滚!滚出去!”

大哥一愣,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冤枉和辱骂,冷笑一声道,“什么他妈的狗屁课,你以为老子愿意上,老子坐到这儿是给你个面子,你这样的,他妈的根本不配当老师!”骂罢,拎起书包便走,甩门而去。

周老师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周老师本来可以将此事报告学校教导处,给大哥一个严厉的处置,但不知为什么,周老师竟压住不提,好像事情从不曾发生一样。直到这个暑期里发生了关郭两家兄弟的恶斗,周老师这才亢奋起来,专门跑到校长家里,请求校长要么把关建中开除掉,要么把自己调到别的班当班主任。“陆校长啊,我是实在不敢带这样的学生了,我可担不起责任……像关建中这样的学生,连手铐都上过了,我们学校还敢要?天不怕地不怕,要出人命的呀……”周老师一个大男人,这时却几乎用了女人般哭诉的腔调。陆校长若有所思,偶尔点点头,但最终只安慰了几句,便送走了周某。第二天,陆校长亲自去了一趟郭家。几天后,学校一个姓朱的女副校长登门到我们关家,对母亲说,关郭两家兄弟打斗事件,起因是关建中,所以他要负主要责任,学校本打算开学后宣布开除关建中,但这事被担任水泥厂办公室主任的郭家父亲郭学耕拦住了,郭主任说,都还是孩子,谁对谁错的,也不好分那么清楚,就不要再仇上结仇了,所以最后决定给关建中一个警告处分算了。父母听了,自是千恩万谢,少不了称颂人家的宽宏大量,责备自家的家教不严。第二天,母亲带了礼物跑到郭家,又是一番诚惶诚恐的感激。

周老师继续担任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他恨陆校长不答应自己的请求,便以敷衍了事发泄愤怒,班里大事小事,不闻不问。上课照本宣科,下课铃一响,不管讲到何处,便立刻中止,吸吸鼻子,冷冷说句下课,头也不抬,夹起书本便走。好端端一个班像放了野羊般混乱不堪,令所有老师头疼。

混着上了高一,大哥再次惹祸,终于被学校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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