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晚上九点,齐妙母亲已经在里屋休息,齐妙还在院子里的工作室内,围绕一只青花瓶梅,同她父亲齐雅辉交流鉴瓷心得。
齐妙听父亲说元青花瓶梅并不是真正的元青花,不由得尖叫了一声:
“啊——不是真正的,那就是赝品啰?”
齐雅辉摇摇头,笑道:“也不是赝品。”
“那是什么?”
“它是康熙年间的仿古高手,仿制的元早期的作品,是一只仿制品。”
“晕!以前我上大学时,老师说元青花是没有明、清和民国仿的,要么就是真正的元青花,要么就是现代仿制品,怎么会出现清朝仿元朝的青花瓷呢?”
“万事都没有绝对,我刚拿到这只青花梅瓶时,也很诧异。也许是利益驱使,也许是纯粹的艺术再创作。元青花出土和传世的非常少,元朝不足百年,真正称得上是‘元青花’的瓷器,还得从其设立‘浮梁瓷局’之后算起,再加上元末战乱,真正生产元青花的时间更短。据传,国内各地现存传世、出土的元代青花瓷仅有100多件,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元代青花瓷也仅有200多件;而且这里面的精品,很多都流落到国外。现在收藏元青花最多的博物馆,一个是土耳其博物馆,40多件;另一个是伊朗的博物馆,37件。”
“爸,这些数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那时候做研究,没有电脑,全靠自己的大脑,很多数字已经存在了我的大脑。到目前为止,最贵的元青花,是一件鬼谷子下山瓷罐,它在2005年佳士得被拍出了2.3亿的天价。”
“一个罐子2.3亿?元青花这么值钱,怪不得你说这个梅瓶是清朝仿元朝的。爸,你以前在考古研究所,有发现清代仿元朝的青花吗?”
“没有,不过在南京出土过一件元青花梅瓶,缠枝牡丹纹的,现在收藏于南京市博物。经国内外专家鉴定,那只元青花梅瓶,是明代早期的仿制品。”
“哦……明代也有仿元青花,爸,你是怎么判断眼前的梅瓶,它是康熙年间的仿制品?为什么不是明代仿的?”
“就瓷器鉴定而言,胎为骨,釉是衣。有句行话说:远看型,近看花,拿到手里看底下。这个看底下,主要看的就是瓷器底部露胎部分的胎质。元代早期的胎质疏松,元至正时期的坚实,永乐的绵中有硬,宣德的绵松,成化的膏泥状,康熙的致密,这都是极具风格的。如果胎质掌握的好,鉴瓷也就容易多了。”
“元代青花瓷的胎质白,重而坚,器壁较厚,大器较多。由于含杂质多,胎上大多有铁褐色的小点。底部不施釉,砂底上呈现火石红。元青花胎质较粗,而明青花胎质细腻,而且胎质颜色更白,胎壁较元青花要薄,而且更加灵巧轻盈。”
齐雅辉将射灯照在青花梅瓶上,进一步观察着它的胎质:
“胎土决定了胎质,而胎土非常复杂,每个朝代,每个地方,每个窑口都有自己的胎土,除此之外,麻仓土、高岭土和瓷石的配方比例,也会影响胎质。元代官窑用的是景市的麻仓土,胎质色泽比较白,其它地区的土偏青灰色。康熙年间的青花瓷胎质,因为加工工艺的进步,使胎土淘练的更加精细,所以在烧制后,胎质更加坚硬细润,密度也增大,上手有沉重感,这种沉重感当然是相对于相同的器物作对比;就拿明代的青花瓷梅瓶来说,它的胎质胎体就比较轻薄。你来看,透过射灯,你看是不是密度比较大,透光率比较低,拿在手上也比较沉。”
齐妙伸长了脖子去观察,果然如父亲说的一样;她抱起梅瓶掂了掂,感觉是比较沉。
“虽然可以从绘画、釉色、青料、器底、釉斑、款识等多方面、多角度去鉴别元青花的真假,但瓷胎的真假判定,是最为关键的。这只梅瓶是清代早期的仿制品,如果用的是麻仓土,而不是高岭土,几乎可以瞒天过海。造型、纹饰、绘画风格等等这些都可以仿,但瓷土却很难造假,麻仓土是稀缺的自然资源,瓷土就像瓷器的基因一样,人为改变基因,最终都会走样。”
齐妙模糊的大脑逐渐变得清晰,齐雅辉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齐妙的肩膀:
“古瓷鉴定的学问很深,通俗地说,就是里面的水很深。所以,我是不会去参加什么鉴宝栏目,做什么大师的;拿人钱财,替人说谎,我齐雅辉是不会做的。”
齐妙想起曾经对父亲的误解,惭愧地握住父亲的手,眼神中充满了敬仰:
“爸,我以前误解你了,你平时都深藏不露的,怎么有这么多的学问?”
“三十年前,我在考古研究所工作,发掘过明代的御窑遗址,出土了几千斤的御窑瓷片标本;后来又发现了元代、清代的瓷片,这些珍贵的地下遗物,成为了我研究瓷器珍贵的实物资料。”
“难怪什么都难不倒你,原来是实践出真知。”
“都是日积月累的,我对元明清几个朝代的青花瓷器,做过全面的了解,不管是仿制品,还是出土或传世的真品;有了这些出土文物、博物馆的标准器做参照;再通过个人经验判断,从器物造型、纹饰、胎釉、制作工艺、钴料等几个方面的时代特征综合来分析,几乎就能鉴定出瓷器的真伪。”
“这只元青花梅瓶,我在御窑博物馆看过同样出土的展品,我以为参照之后,可以鉴定出来,还是走了眼。”
“你从小学得是绘画,古瓷鉴定接触的不多,这里面的水也很深,也很容易出差错。”
“是的,难怪骗过了周医生。”
“周医生平时很注重细节的,但这件仿品逼真程度太高了,不是长年累月跟瓷器打交道,练过泥拉过胚,很难通过肉眼分辨出来。”
“当然,这个仿制者的水平太高了,制瓷和画功了得,唯独在胎质的细节上出了差错,不过这件仿品已经算得上是上乘了。周医生能淘到这只元青花梅瓶,也算是挺幸运的,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听说不到一百万日元。”
“人民币五万多,不贵,挺值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是从日本的一家文物店淘来的,如果放在拍卖市场上,至少要拍到八十万以上。”
“我猜店主对瓷器有一定的研究,基本上是当成赝品和仿品来卖的。这只梅瓶是清代仿元代的,就像很多后人临摹颜真卿的字帖,几百年之后,同样被世人所追捧,也能拍出天价。从清代早期到现在也有三百多年,这只梅瓶很稀缺,器物也很完整,没有裂痕和变形,在仿制的元青花中,也是独树一帜,有很重要的文化和艺术价值。”
“再高超的绘画技术,如果没有合适的青料和瓷土,都不可能造就景市青花和御窑厂的辉煌。”
“爸,那现在景市还有制作御瓷的土吗?”
“麻仓山、高岭山,基本上枯竭了,还有一点在五龙山,政府成立了保护区。”
“哦……为什么周医生跑去日本,买个仿品回来?”
“周医生年轻时下放到景市,对景市的瓷器有很浓的中国情,看到景市的文物流落到日本,就有了买回来的冲动。”
“原来如此,周医生太了不起。仿品都流到了日本,中国的陶瓷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影响世界。”
“仿品自古就有,陶瓷仿古就像书法上的临摹,对陶瓷文化的发展,也是一种传承;但有一些不法分子,为了私利,把仿品当成一门生意,以假当真,欺骗别人,走上了邪路。”
齐雅辉和齐妙谈到这里,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曹操。
如果说我是师傅见过仿古最有天赋的,那么齐妙就是绘画最有天赋的。我因为错判了斗彩将军罐,把国家文物当成了假水捞,稀里糊涂被卷进了文物盗窃团伙中,这些成了齐妙想要提高鉴瓷水平的重要动力。仿古和鉴定,就像矛和盾,看上去像是对立的两面,但如果能将对立统一起来,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虽然师傅和齐妙会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想起我,但我不再是他们戏中的主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或许只有学会放弃的人,才能笑看人生。处在困境中的人,每一天都想放弃,但每一天又要坚持,在等待着生活中的奇迹。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齐妙忽然想起父亲还没有吃晚饭,跑进厨房,将锅里的青菜煮麻糍端进了工作室。
麻糍是景市的特色小吃,早上与油条搭配,做成油条包麻糍;中午和晚上,可以与上海青搭配,煮一锅青菜麻糍。麻糍又糯又粘,两人吃得津津有味,麻糍粘在竹筷子上,齐妙用牙齿啃着,齐雅辉在一旁笑着,齐妙俏皮地解释:
“粘在筷子上,很难洗,我啃干净了,洗就方便了。”
“算了,泡在水里,明天再洗。”
“竹筷子泡在水里很容易发霉的。爸,我有一个想法,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可不可行。”
“说说看,我也不一定能参谋得上。”
“市面上有很多的竹筷木筷、塑料筷,金筷银筷、合金筷,陶瓷做的筷子却很少;偶尔出现一些,都无法入我的眼。木筷容易滋生细菌,塑料筷不耐高温,金属筷对于牙齿敏感的人又不好。通过观察这些,我就想,陶瓷这种材料除了易碎之外,是很好的制作筷子的材料;而且长期以来,中国人的餐桌上有瓷碗、瓷盆、瓷勺、瓷碟,很少有瓷筷;所以,我想把陶瓷筷做起来。我问了不少的陶瓷工艺大师,他们都说做陶瓷筷子很难;既然陶瓷能够制成勺子,为什么就不能制成筷子呢?”
齐雅辉微笑地点头,拿起手中的筷子,仔细端详着:
“有句老话叫‘瓷难成箸’,但我认为,既然市场上出现过瓷筷,说明做瓷筷是可行的,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完善,做出既安全卫生,又美观实用的新产品。这世上,很多人喜欢吃老本,很少人愿意去创新。瓷器创新很难,不管是在器型上,还是在绘画风格上,或者在适用性上,但如果能开辟出一条与别人不一样的路,只要坚持下去,这路会越走越宽,越走越精彩。想到了,就去干,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多尝试几次。”
齐妙趴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父亲的白发,坚定地说:
“有老爸的支持,我更加有信心了。”
“长景瓷厂最近如何?你那么忙,还有时间做瓷筷?”
“其实也没有那么忙,瓷厂升级改建过,那些日用瓷都是机械化流水线作业。”
“那你今天是不是去见少宝了?”
“我——”
“他主动提的分手?”
“嗯。”齐妙低下头。
“你同意了?”
齐妙点了点头。
“唉!少宝一时糊涂啊。你也不要难过,以后的路还很长,彩礼你退还给人家。”
“银行卡在我妈手上。”
“你去跟你妈说,他们家赚钱也不容易。”
这时从屋内飘来齐妙母亲的一句话:
“还也不是现在还,钱给了他们,曹三宝再拿去赌,那不是要了曹操的命。”
“妈,彩礼是他们送来的,就由他们自己做主,我们不要掺合。”
齐妙说完,就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齐妙母亲和父亲还在楼下议论着。
“不掺合?我是为他们家好,钱放在我这安全,等曹操出狱后,还给曹操。”
“也是,少宝出狱后,可以作为东山再起的资本,不过你要跟他们说清楚,不要让人家误会。”
“你还真指望他东山再起?三年之后,他还能不能适应这个社会都不一定?他们已经分开了,你就不要瞎操这份心了。”
“少宝人还是不错的,路走偏了,谁一辈子没犯过错呢?”
“你还在偏袒他?他对你怎么样你忘了?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是不可能有出息!我看过他写给妙妙的分手信,做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脑子发热,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出息?!”
“他写给妙妙的信,你为什么要看?”
“我看怎么了?我看他是不是想再骗妙妙三年?”
“你说的都对,不跟你争了。”
在齐家二楼的卧室内,齐妙听到父母的争论,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我和她相处的往事,想起探监时我提出的分手,辗转反侧……
齐妙在恍惚间,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话:记忆的梗上,谁没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齐妙此刻的情绪,是要原谅我的“绝情”,还是要彻底将绝情进行到底,她也不知道。
齐妙起身,拉开抽屉,打开那封分手信,将信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躲进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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