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过去赌博输光彩礼,现在仍然游手好闲的父亲。
我冷冷地转身向前走,父亲见我一脸的冷漠,依然乐哈哈、嬉皮笑脸。
“少宝,你妈跟我瞎说,我看你没瘦多少嘛,很好,很好,快上车吧。”
父亲说完,就要来替我拎包,我一甩身,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前走。
父亲开着面包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嘴里还不时地劝道:
“到车站很多路的,快上车吧。今天店里忙,你妈在招呼客人,是她要我来接你的,不然我还真没空呢。”
父亲从车上走下,他说话的时候,我还能闻到一股酒精味从他大嘴里喷出。
“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冷冷地瞪着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白眼珠。
“没有啊,你快上车吧,你妈还在店里等你呢。”
“没有?脸为什么是红的?眼里为什么有红血丝?你还骗我?喝酒开车,你是不是想找死?!”
“就喝了两瓢,我脑子清楚的,开车没问题的。”
“没问题?有问题就晚了!”
我一把将父亲从驾驶位拉下,自己坐上了驾驶室,开着货车,从省城向景市驶去。
一路上我沉默不语,没过多久,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父亲就睡着了。父亲打着雷声般的呼噜,那只被他砍断过的手指,显得十分的突兀。上衣口袋里的送货单,掉在了大腿上,他黑色的裤子,皱皱巴巴,还是我从前淘汰不穿的。
我知道父亲忙累了,他喜欢故作坚强,故作颜笑,他拙劣的表演,有时觉得好笑,有时让人心寒。
下午三点,当货车经过景市华中时,我身不由已地停了车。父亲也睡醒了,他心领其意,拉我下车,然后坐在了驾驶室,笑嘻嘻地劝我:
“别听你妈的,彩礼的事就算了,三十万,我相信我们能赚得回来的。中山南路的土菜馆,你早点回来吃晚饭,我们等你。”
父亲开车离开,我一个人站在景市华中对面的路边。我来景市华中,不是来讨彩礼,只想看看分开很久的齐妙,过得怎样。我走到景市华中的大门口,一些家长站在围墙外,透过墙上的孔,寻找着教室里自己的孩子。
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我看见短发的齐妙,身穿着白色的长裙,正在黑板上给学生们讲素描的要领。白色的长裙上,点缀些调色板的颜色,充满活力和朝气。
齐妙在上课,全然没注意到围墙外的我。正当我看得入神,不知何时,芳姐突然来到我身边。
原来芳姐来景市华中接她女儿,她女儿王梦桐就在齐妙的班级里。
“少宝?”
一声熟悉的招呼,将我的目光从齐妙身上转移,我转头看到了芳姐,尴尬地回了声:
“芳姐。”
芳姐不像从前穿着那么妖艳张扬,但也不像教书育人的齐妙那样简约知性。芳姐好像不会变老,三年的时光,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要说不同,那就是芳姐的眼中,少了当年那份张牙舞爪的野心。
“你在这看谁呢?”芳姐瞥了眼窗内,意味深长地对我笑。
我轻轻一笑,芳姐笑着自问自答:“你当然是看齐妙啰,我来看我女儿,她在齐妙的班里。”
“哦,你女儿都上初中了?”
“今年刚上的,你还好吗?”
“刚出来,还不知道好不好。”
“我的电话没变,如果需要我帮忙,你随时跟我联系。”
齐妙教六年级的美术,下课后,她看见我和芳姐在围墙外寒暄,瞥了我一眼后,转身离去。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她,她现在可是名花有主。”
芳姐一笑,我想到齐妙与陶院老师的风言风语,笑了笑,又摇摇头。
“我们早就分了。”
“分了还这么痴情,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有她。”
没一会儿,学生们从各个教室涌出,站在学校门口的家长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芳姐眼尖,一眼认出了她女儿王梦桐。
“桐桐,我在这儿。”
不得不说,芳姐年轻漂亮,在一众同龄人中也是引人注目的。旁边的家长纷纷看向这边,其中不乏有些妈妈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芳姐。
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都说女大十八变,小姑娘的脸上已经褪去了三年前的稚气。
“曹叔叔。”小女孩记性很好,一眼还能认出我来。
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熟稔,多了几分陌生和害羞。
“桐桐都长这么高了。”我神情恍惚地笑笑。
芳姐挽着桐桐的手,对我说道:
“我们回家了,如果需要帮助,记得联系我。”
“再见!”
我呆呆地打着招呼,这个世界依然周而复始地转动着,缺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芳姐对我说的,从她眼神里,我能看出来,她是认真的。她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和人际关系,从前在我陶瓷厂和专卖店,她做事就很靠谱,需要她帮忙的,她总能办成,办好。但此刻,我心里没有什么想法,不知道怎样让芳姐帮我。
齐妙的转身一瞥,让我的心又再一次被她所牵动。我鬼使神差地跟着齐妙,来到了城北的齐家门外。
我在齐妙家的院子前徘徊,正当我犹豫,要不要进去之时,从屋内传来齐妙父母激烈的争吵声……
原来,齐雅辉珍藏多年的一只青花茶叶罐不见了。这不是一只简单的茶叶罐,它是齐家的传家宝青花将军罐,由齐雅辉的父亲传到齐雅辉的手上。齐雅辉并没有特意将青花将军罐藏起来,而是放在二楼书房的一个角落。
这只青花将军罐,经齐雅辉仔细鉴别,是一只康熙年间的御窑古董。除了罐本身,罐中的茶叶更加珍贵,是浮梁红茶。茶叶经过三百多年的时间,并没有腐烂。师父曾拿罐中的茶叶给人解毒袪病,功效显著。随着西药和医院的普及,人生了病,不会再用这个土方法,因而也就慢慢淡忘了这只青花将军罐。
在齐妙家院子前,我鼓足勇气,走进了齐家的院子。齐妙母亲一见到我,满身怒气。
“曹操?你出来了?婚早就退了,你来我家干嘛?”
“我——”我被问的愣住了,齐妙母亲见我结结巴巴,穿着一套灰色的出监服,认为我就是那个盗窃青花将军罐的嫌疑人。
“家里的宝贝几十年没丢过,你一来,东西就没了。”
“师母,你误会了,我今天才出来。”
“你刚出来,我们东西也刚丢,你说巧不巧?彩礼归彩礼,宝贝归宝贝,这难道就是你妈说的要报复我们?”
“你想多了,我不是那种人。”
“妙妙,以后这种从牢里放出来的人,千万要留神!”齐妙母亲转身告诫内屋的齐妙。
齐妙母亲要报警,被师傅齐雅辉拦住,他在想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再找找看,齐妙母亲则断定青花将军罐是我偷的。
齐妙见我来了,抽出一只景市华中的信封,递给我,冷冷地说:
“卡里有十万,你先拿着,其余的我会慢慢还上的,希望我家丢的东西跟你无关!”
我没有接信封,我从来不是那种没有得到,就要对方偿还的人,我关心地问起齐妙:
“你还好吗?”
“不要问我过得好不好,不好你也帮不了,好也不是你的功劳。”
“你和高桥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陶院的老师。”
“你们在一起?”
齐妙没有正面回答,想到在景市华中碰到我和芳姐在一起。
“我现在很好,你还是多去关心你的芳姐!”
“妙妙,你听我解释,那天纯属巧合。”
“我不关心这个,你以后不要来了。请放心,还有二十万,我会尽快还清的。”
齐妙对我问她和高桥的关系,没有正面回答,或许她不想让我知道,或许还在生我和芳姐的气。
“还有这个,你拿走。”
齐妙拿出了那枚订婚戒指,说什么也要我带走。
“这是送给你的戒指,你还给我,我又没法戴。”
“你可以送给下一任。”
齐妙将首饰盒硬塞进我的裤子口袋。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到了,齐妙靠近时还是熟悉的橘子味。
“哪个下一任会要前任戴过的戒指啊?”
齐妙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才觉自己这玩笑开的不合时宜。
“就算分手了,留下作为美好的回忆吧。”
我还是想要把戒指给齐妙,因为在我心里,没有下一任。
“好啊,那就用来抵扣彩礼吧。”
齐妙又把它塞进了我口袋里。
“妙妙……”
我声音沙哑地开口,不知道她能否听出语气中地祈求。
“你走吧!”
却不想齐妙直接下了逐客令。
爱情在的时候,很美好;爱情走的时候,很残酷。
齐家人要赶我走,我不能不走;但我心里还有一点残存的希望,当初我主动与齐妙分手,我是担心她被我牵连,不得已而为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你不该来的日子!”
其实我是想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以前我们恋爱的时候,齐妙从来不会忘记我的生日,还为了写下过情诗。物是人非,我在齐妙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位置。
回想起母亲探监时的劝告“齐妙现在和陶院的老师搞在了一起,心里早就没有了你。”我忽然想到了英国作家、诗人王尔德的一段话:当爱情走到尽头,软弱者哭个不停,有效率的马上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而聪明的早就预备了下一个,逢场作戏和终身不渝之间的区别在于,逢场作戏稍微长一些。
走出齐家的院子,我沿着昌江河一路向南走。
“妙妙!他走了?”齐妙母亲跟师父在屋里翻找了一阵后,走出来看见齐妙站在门口发呆,不由得有些怨气:
“我说就应该先报警,指不定是他偷的呢!”
“妈,别说了!”齐妙扭头走进屋里,“不会是他。”
要是我没有离开,听到此言,一定会惊讶于齐妙的态度转换。眼前这个语气坚定、觉得我不是小偷的女人,跟刚刚冷酷无情的女人相比,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你还在帮曹操说话!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你还拦着我……”
“今天是他的生日。”齐妙说到这,齐妙母亲没有出声,显然齐妙还是没有完全忘掉我。
几秒钟之后,齐妙岔开了话题:
“妈,你再找找吧,会不会在后面的院子里。”
齐妙母亲摇摇头,走到后院去寻找。
齐妙来到前院,走进工作室,看着我和她一起创作的陶瓷作品,已经被她母亲收了起来。透过工作室的窗户,齐妙看见我远去的背影越走越远。
齐妙自言自语:“向前看,不要回头了。”
深秋的景市,晚风吹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又饿又冷。幸运的是,离齐妙家不到五公里的中山南路土菜馆,母亲正在准备丰盛的晚餐,为我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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